Ldyer正在加载中~

第一章 长阶(契子)

她在把世界的尺度,雕刻成灵魂的轮廓。

俞颐松微微躬身,左手稳稳托住老人的右臂,他的右手本应扶住对方,此刻却攥着一本册子,只能虚虚拢着老人的袖口,生怕他跌倒。​

老人一只手杵着拐杖,另一只手被旁边这位年轻人扶着,脚下的步伐急匆匆地挪步向上,急切而有力。

与俞颐松不同,老者的目光始终盯着石阶尽头,似乎在寻找什么,而俞颐松为了扶稳老者,将他高出老者好几寸的身子佝偻着,视线始终盯着老者脚下的步伐,自己的步调反而被带得凌乱起来。

石阶尽头,老人停下脚步,回头抬眼望向远处山头,几颗暗淡的沉星隐隐闪烁,阴冷的微风拂过,这是黎明最后的叹息。

老者还未回神,俞颐松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,指向远处。

一个女子背身立在那里,身影清瘦,静静注视着远方的日出。

片刻间,老者的目光停留在女子的背影上,他愣了一会儿,缓缓抬起拿拐杖的手,搭在俞颐松的左手上,示意他松开。

接着,他整理了一下刚才被扯乱的袖口,杵着拐杖,乌木拐杖叩击地面发出了声响,他步履从容地朝女子的方向走去,不再有之前的急切。

黎明的日出,像是地平线惺忪的红眸,望过去,女子的倒影被光线拉扯得很长,仿佛泼墨侵染石阶。

老人走到了女子的身后,但是并没有看向她,而是和这个女人一样,盯向了远方。

“天阙曾欹万冕旒,兴亡一瞬过眼休。”老人喃喃道。

女子没有回头,她的剪影被晨光镀上金边,衣袖在朔风中猎猎作响。

老者望着祁小姐清瘦的背影,那身影浸在晨光里,却透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、沉甸甸的惆怅。

远处,烈火焚烧楼宇的噼啪声与沉重的倒塌声不时传来,老人看着她静默眺望远山的侧影,心头掠过一丝了然:她是在为这破碎山河伤怀吧?

他的印象中,这位祁小姐,向来最见不得生灵受苦的。​

“祁小姐可知,我们脚下这寸砖石,都浸过每一任君王祭天的血?”老者把拐杖换了只手,继续道:

“常宗继位的时候,我还年轻,就在那石阶过来不远处,半跪着,举着大旗,一举就举到祭典结束。”

老人低下头,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石砖,然后徐徐说:“那时候,什么鸡鸭牛羊的血都要来一遍,常宗就把手伸进血盆里,然后往地上按一按,留几个掌印,这就算是与天命击掌结誓了。”

老人又抬起头,看向了女子:“要是在往上一个朝代,怕是还要人血咧…”

良久,这位祁姓女子转过身:“所以从今日始,浸的血就该是旧日的天命了。”

老者听了后,脸色扬起一丝笑意:“旧的天命浸血了,新的天命就来到了小姐身上了。”

她漫不经心地踢开一块松动墙砖的碎屑:

“所谓天命,不过是谁站得高些。”

不知是这女子的言语过于惊世,还是远处的倒塌声过大,惊起一群栖雁。

“不过嘛…这山再高,也敌不过万千劳苦大众肩头扛起的、手心攥住的、脚踝拖曳的尘灰与份量,这才是这天下的基石。”

老者收起了他之前的微笑,脸上带着严肃与恭维,对眼前的祁姓女子继续说:

“小姐说得对,但至少小姐是第一个登临此处的女子,这就是天命所授呀。”

眼前的女人听了后,沉默了一会儿,侧脸看他:

“谁第一个站在这不重要,我终将不是最后一个站在此处的女人,至此之后,凡是悬日所照之人,皆为与君同立之人。”

说完,几人又陷入了短暂的寂静。

老人沉思片刻,又忍不住说道:“小姐啊,这不是谁站不站在这里的问题,古今载籍未闻,有女子立于祭坛,倾皇权,革天命——”

老者话音未落,祁小姐忽然转身。

她的眼神如刀,但又带着笑意:“老先生知道史册无载,可知为何无载吗?”
​​
没等老人开口,祁姓女子继续说道:

“那些看客总是仰首只望着那至高处,眼中只塞得下权力与利益堆砌的孤峰。”

“直至有女子真登上了峰顶,他们才终于‘看见’了,甚至也不盯着那权力与利益了,只不过,他们‘看见’的并非山巅之气象,亦非万民之福祉——那目光反而死死钉在‘女子’这个身份性别之上,视之如奇物。”

“而他们俯瞰这孤峰时,眼界之下,仍旧对那延绵的、沉默的群山视若无睹,山野之中,万千如她之女,甚至是一切劳动黎民,也还皆是尘土罢了”
​​
老者讪然。

他凝望着这位祁小姐立于晨光中的侧影,心中那份长久盘桓的隐忧,骤然落定为难以名状的了然。

他看清了,眼前的这位女子,不会是下一位新女皇。

她手中无形之锋所指,的的确确是要掘断那株盘踞千年、吸食万民膏血的不死巨树深埋于九地之下的帝制。

二人不再说话,就默默盯着远处的日出。

过了许久,站在一旁的俞颐松终于将攥牢已久的册子双手恭敬地呈给这个女人。

“祁小姐,这是旧皇主族与各旁族的名单。”

她低下头斜眼看着这个册子,没有伸手去接,只是淡淡说了句,“你们倒是准备齐全呀。”

“衡权院的权枢卿们也是竭智奉公。”俞颐松面不改色地回应。

“他们都把智竭尽了,那恐怕我倒是多余了。”

俞颐松沉默不语,依然双手奉着册子,只是手心里不知不觉间沁满了汗。

她看着册子,“俞鉴言使,你觉得册子上的人当如何?”

这份册子,关乎到对整个皇家彻彻底底的清算。

她比谁都清楚,权力交替,从来不是一场终结,而是一场轮回。

皇权是不死之木,今日砍伐,明日新芽便从旧根萌发。

册子上的名字,哪怕湮没于尘埃,上面的皇姓依然是一杆大旗,他们的子孙终会归来。

成,便是史书上的复国史诗。

败,则成史书上一笔腥臭的余孽作乱。

晨曦照在了这份册子上,映出红色,让它看上去仿佛渗着血。

俞颐松依然默不作声,没有回答,只是看向旁边那位老者。

决东那边的衡权院里的权枢卿们也心知肚明,这份名册是终要饮血的,不是册中人的,就是他们自己的,名册翻开之日,必有一方要被连根拔起。

走到了今天这一步,如果不对旧的势力赶尽杀绝,那今日执册者,未必不是明日册中人。

老人开口说话了,这次依然带着笑意:“祁小姐,松颐岂能妄言,权枢卿将次册递交给小姐,自是让小姐定夺。”

衡权院想要清算旧人本是意料中事,但残局未定,他们已亮出獠牙。

这步棋,走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。

按她的推演,衡权院本该先定大局,再有人提议收押旧族,最后徐徐图之。可如今名册已备,皇族的明脉暗系尽在掌握,连她都未能察觉这般动作。

衡权院终究不是她的剑。

衡权院不能一直代表她的意志,明面上衡权院由她执掌,每次的定衡大议都有她牵头展开,院中的每道阁议产生的决策,都要由她以及其他几位诀东代表墨钩过,才能执行。

而且决东那边,满院流资世系的权枢卿,血脉里淌着的仍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。

她以诀东之刃斩诀西之权,但大黎十九域的沉疴,真能靠一场地方势力的倾轧来根治么?

她立于长阶尽头,旧权虽倾,眉间却凝着未散的阴翳。

明处的厮杀已然落幕,暗处的角力却悄然滋生,那些与她并肩斩落锈稷的同盟,转眼便可能成为新的压迫者。

他们起势时高喊“天无私覆,理有公衡”,只因这口号合乎其利;待掌权之日,这口号究竟是护身的盾,还是抵喉的矛?

“天无私覆”的旌旗卷起时是战袍,展开后却成了遮羞布。

当初借“理有公衡”聚起燎原火,如今可愿让这火同样灼烧自己的袍角?

屠龙勇者终成恶龙,这便是历史轮回的诅咒。

而她,偏偏要做那个撕开轮回的人……

祁姓女子左手微抬,接过了那本薄册。

修长的指尖划过册脊,她一页页翻动起来,动作不疾不徐,视线也只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上草草掠过。

阅毕,她又转过身去,双手将册子背在身后,挺直的脊梁衬着那片渐醒的天空,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那轮红日,声音缓慢而清晰:

“这份名录,委实单薄了些。”

“可是……遗漏了哪几房枝脉?”方姓老者心头一凛,立刻追问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乌木杖头。

“倒也非缺了皇姓。”她语意悠悠,晨风撩起她一丝鬓发,“方老可知晓,这册子上的一笔一划,是出于谁的笔锋蘸染?”

话音落,老者与俞颐松俱是呼吸微窒,看来祁小姐是想追查,到底是谁那么早就把这份名单准备好的!

方姓老者脸上的褶皱堆出尴尬的笑意,喉头滚动一下:“祁小姐说笑了,衡权院的诸位大人们都虑远思久,万事周全,自是应有之意,岂能尽知执笔是谁?”

祁小姐缓缓转回身,眸光落在他脸上,那目光清澈,却又如深潭,老者竟从她微抿的唇角,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,并非嘲讽,但足够令人心惊。

“方老误会了。”她声音依旧平和,却带着脆响,“我所问的,并非执笔之人,而是这数百年间,支撑起册中每一个名讳,滋养其缠榆绕槐、抽髓吸血的,是何物?”

方姓老者脸上闪过一丝茫然,他似乎没理解到眼前女子在询问什么。

她不待老者回应,又继续说道:“自古帝王坐享膏腴,吸食万民精髓,倚靠的,从非他一人之力。”

“是皇权下三相十二卿构建的骨架,是七府三司延伸的脉络,是各路世家大族的绳结,是层层州府县镇织就的巨网。”

“官僚体系中的每一道谕旨,每一次征敛,皆是这网中无数丝线,将黎庶膏血运往宫墙深处,滋养这册上一笔一划勾勒出的……名字。”

祁小姐说完,眼神从老者身上转移到了俞颐松身上。

俞颐松手心沁出微汗,试探道:“祁小姐之意……是要将这官僚体系中的每个人…乃至地方上那些世家大族,同皇族一并清算?”

祁姓女子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,她微微一笑,颔首,“只有皇族,这册子,太薄了。”说着,她将那名册递向俞颐松。

俞颐松忙双手捧过。

“松颐这便呈递衡权院,秉明小姐钧意。”他躬身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
“不急。”祁小姐目光重新投向远方,“旧朝根基的清除,本就是断筋切脉的功夫,怎是一时片刻之事?”

“世间生灵,皆你我纠缠,牵丝扳藤,再等一等,等那宫墙里的尘埃落定吧。”

“松颐明白。”他紧紧握住名册,躬身退到方姓老者身后,仿佛寻得一处荫蔽。

老者亦无言,只默默侧过身,手抚着颌下长须,混浊的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,与祁小姐一同伫立在日晕里。

晨风拂过,祭坛上只余令人窒息的寂静,远处偶尔飘来焚烧后残木的哔剥声。

不多时,石阶之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喘息着奔上平台,小脸因奔跑涨得通红,鬓发散乱,甚至顾不得匀气,便冲到祁小姐跟前,声音尖利急促:

“祁姐!那个……那个皇帝!他投了井……尸首已经打捞上来!宫女内侍们围着……都说是他!是他没错!”

祁小姐神色未动,只从袖中抽出的帕布,悠悠递了过去,让少女擦汗,然而目光却已冷冷扫向旁边二人:

“方老见过皇帝,劳请方老辛苦一趟,再辨仔细,虽已入秋,然午后天光炙烈,溺毙之躯,久置易腐。俞鉴言使——”她声音微顿,“待方老确认无误,即刻知会衡权院。”

话音未落,方老与俞颐松再无片刻停留,身影迅速没入那蜿蜒向下的长长石阶,步履声在空旷中叩响,渐行渐远。

少女攥着那的帕布,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,喘着粗气便要递回。

“还没擦干呢,早上的风,可不等同于午后的炙热。你这带着凉意的稀汗,叫这冷风一烧,不出半晌,骨头缝里都能咳出疼来。”祁姓女子打趣着说。

少女依言,将丝帕牢牢攥住,仔细揩过沁着细汗的后颈,又拂过温热黏腻的小臂,帕子沾上一片温湿时,她猛地一抻背脊,薄薄的衣料紧贴上汗湿的后心,山巅冷峭的风顿时像无数细针钻入那片濡湿之地,激得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。

少女攥着那方被山风吹得微微翻卷的帕角,声音又急又脆,带着十足的笃定:

“祁姐!那井里捞出来的,就是老皇帝!宫女内侍、戍守卫卒都瞧得分明!还有好些个嫔妃跪在尸首边上嚎天动地……”她不解地撇撇嘴,“方老头儿何必再折腾这一趟?”末了,语气又扬起一丝邀功的灵动,“我一验明正身,连跑带跳就寻到了张鉴言使!他听完急匆匆踩上马,要去写信秉呈衡权院,估摸着这会儿,人家骑快马都跑出好几里地了!”她顺势将帕子往前一递,“我办事,几时误过祁姐的事?”

“信,怎么不信?”祁姓女子手指漫不经心地点着冰冷石栏,“只怕是……有人信不得你,也信不得我吧!”

少女咧开嘴,快人快语:“管那两位信不信!横竖老皇帝的尸首,就那么实实在在晾在井台边儿上,腌臜味都飘出来了!”

“他俩若不信,”祁小姐目光投向山下那片渐渐显露轮廓的宫阙,声音低沉下去,“待到传至诀东诸公耳中,怕是更难取信了。”

“你是说衡权院那帮老头子?”

祁小姐默然,敲打石栏的指尖停了下来。

“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?!”少女不解,声音又拔高了些,“这辰土国脉,是靠祁姐您提着脑袋一刀一剑劈出来的!都走到这一步了,他们莫非……莫非是疑心祁姐您放跑了皇帝不成?”她说着都觉得荒唐。

“难说哟——”,祁小姐叹着气说。

她将目光从远方收回。少女只看见她沉静的侧颜,却不知她心中正冷眼旁观着一局棋。

投井而亡的旧君,便是她准备叩向衡权院棋盘的第一颗棋子。

此刻,棋只是轻轻拈在她指端,她在等——等衡权院先落下的那枚棋子,将那盘隐匿于朝堂衣冠下的角力,正式点入死生之局。​

世间万象,本为矛盾统一之体,新旧的交替,必由统一体内对立双方的斗争所推动。

皇权这个主要矛盾的溃散已经清晰,而她与衡权院的矛盾,衡权院所代表的势力与黎民百姓的矛盾也必将上升,取而代之为主要矛盾。

这是改变不了的定律,这便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冰冷的回响。​​

“《立军二十八训》都贴上城门了吗?”祁小姐话锋一转,目光投向远处依稀可见的黎京城门轮廓。

“都贴了主城门,里外都贴满了!只是……”少女诗栀苦着脸,手指不安地绞着袖口,“没料到这黎京的城门如此之多!先前准备的布告早用光了,只好让人再去赶写,估摸着……得等明日午膳前后,各门才能周全贴上。”

“嗯,”祁小姐唇角微扬,“这次倒机灵,知道不够便直接补写,没急吼吼地跑来问我。”

诗栀得了夸奖,嘴角忍不住翘起,脸颊泛起浅浅红晕,低头只顾着把玩那点衣料。

“不过,”祁小姐的声音沉静下来,“此番不同以往,还需添上《衡黎三十六律》——一字都不可删减,张贴于东南西北四座主门,各个菜市门口也要贴上。”

“什么?!那也……那也要抄写张贴?”少女猛地抬头,眼中尽是困惑。

“《三十六律》?每条都要?!”

“大黎十九州,十六已定,余三也将会夺入囊中。”祁姓女子耐心解释,“时势已变,律法须深入人心。”

”辛苦些,黎民百姓,识字者十不足一,所以除贴示之外,还需派动识文之员,到布告前定时诵读,间隔长短,根据聚集民众人数而定。另外,速发文书其余各州,让他们依此制,一体颁行。”

“可是祁姐,我……我不明白。”诗栀拧着眉头,困惑更深,“您常说‘欲定天下,先定民心’,这话我懂。可眼下兵戈甫息,废荣待举,多少急务要办,何故……要将如此精力耗费于此?”

她见祁姐姐并未打断,只是静静看着自己,便鼓起勇气将心中疑虑全盘托出:

“历来民众畏兵如虎,您颁行《立军二十八训》内外昭告,一为约束军士安分守己,二为安抚百姓免受兵祸侵扰,实乃明智之为。然而《衡黎三十六律》……‘三十六律’虽已是极简,也还是有数千言!还不如悬挂那气魄昭彰、音韵流畅的‘天无私覆,理有公衡’八字箴言?既简省利落,又意蕴深长。”

“更何况祁姐您也说过,这三十六条,不过是权宜之法、过渡之律,待天下大定,自当另颁完备法典,如今辛劳费尽,张贴全文,这不是白费人力吗?”

祁小姐听完,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的光芒。“有长进,诗栀。”

她颔首,接着抛出一个问题,“你且试想,寻常百姓,忽见城门高悬‘天无私覆,理有公衡’这惊世八字——其心会如何?”

少女尚在思忖,一时不知怎么回答。

祁小姐已自问自答:

“难道是幡然醒悟,见了王侯公卿便敢昂首平视?还是……心中生疑,只看做是悖逆荒谬,讥为狂语,嗤笑置之?”

晨风微寒,吹动她的衣袂。

“人心如磐,久锢难移,生来所见即所思,生所处便以为天下皆然。他们畏惧超脱其理解的胆魄,当其身受权贵盘剥欺凌之时,利益横遭践踏之际——这八字金言,可敢化作其手中护身的胆气?”

“人心啊,光靠说教是捂不热的,非得等‘疼’了,才知道要抓救命的东西!”

少女双眼圆睁,呼吸都屏住几分,盯着这位祁姐,然后幽幽说道:

“既然‘天无私覆,理有公衡’八字箴言都化不成胆气,那么多繁杂的三十六条就能让他们鼓起勇气吗?”

祁小姐听完,声音转沉,却更加清晰坚定:

“那些城墙下的大字,街头巷尾的诵读声,平日里在小老百姓眼里,不过是一阵耳旁风,几行碍眼的墨迹,他们可能连正眼都不会多瞧一下。”

“可等到哪天——也许是官府的税吏凭空白涨了三斗米粮,也许是哪个恶霸看中了他家赖以为生的薄田,又或是被家中族辈强娶强嫁给别人。”

“总之,当那冰冷的棍棒、闪亮的刀枪,实实在在地砸到他头上,当那彻骨的‘疼’钻了心,当全家赖以活命的利益、关乎尊严的最后依靠,被人无情地践踏在泥里……”

她忽的目光如炬:

“只有到了那一刻,当这种切肤之‘痛’狠狠砸进脑门心,砸碎了他们对旧世界的麻木和忍让,他们捂着流血的伤口,在惊惧和无措中,才会像溺水者抓浮木一样,猛地想起城门口贴过的《衡黎三十六律》,那一条条白纸黑字、曾经觉得拗口死板的条文,会突然变得清晰无比。”

“可——”少女刚想开口,这位祁姓女子又说道:

“‘天无私覆,理有公衡’那八个字,飘在天上,只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云雾,挨打挨饿时半分也顶不了用,而这三十六条实实在在的律令,才是痛到极点时,百姓能真真切切抓在手里、死死护住身体和性命的那面盾,不给他们看清这面盾长什么样、有多硬、怎么举起来用,指望他们平白就有胆气去挡刀?恐怕连做梦都不敢吧!”

祁小姐望着少女,看她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映着未尽的话语:

“心里的弯弯绕绕,这下子可都拧明白了?”

少女看起来似乎明白,似乎又不明白,带着茫然的眼神,点了点头。

诗栀没有再问。祁姐的心思,对她而言,就如同皇宫里那口幽深的古井一样,她能看到的,永远只是水面上的粼粼波光,探不到井底的清冷与幽深。此刻,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已写满了决断,她便知多说无益,只需静静听着,待下山后,将她的话一一照办便是。

山顶的寒意渐渐褪去。

刚走完长长的石阶,来到山脚下,俞松颐和方姓老者放缓了脚步,迎面匆匆走来一个年轻人,眉眼与俞松颐颇为相似,身形却矮了一截。

那位年轻人率先开口:“等你们很久了,你们怎么现在才下来?”

“颐桐,情况如何了?”俞颐松无视了弟弟的发问,反而问起来情况。

“那皇帝死了,我去的时候,已经捞出来了,现在正倚在井边,在估摸着一会儿,就发臭了。”俞颐桐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直率和些许激动,远不及他兄长的沉稳

“那容貌是他吧?”方姓老人追问。

“绝对错不了!”俞颐桐拍着胸脯道,“钟兴安押了好几个旧臣去认尸,都确认了是皇帝本人。那钟兴安的随从里,也有好写曾临过御前的,也都认出来了!”

“那真就错不了了,的的确确错不了了…”老人喃喃道,他捋着胡须,脸上露着复杂的神色。

“你们试探得怎么样?”俞颐桐转头急切地问兄长。

“祁小姐对皇家……无半分顾念。”俞松颐语调平稳。

“我早就说了!”俞颐桐忍不住拔高了声音,带着点得意,“她是铁了心要皇家根断脉绝的!偏你不信,非要拉着方老再跑这一趟!”

“那份名单,我们这次也呈上去了。”俞颐松淡淡地说。

“名单?什么名单?”俞颐桐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,声音陡然尖利起来,“你是说——衡权院前日递来的那份详尽名录?!你们直接给她看了?!”

俞松颐和方老都没作声。

俞颐桐急得几乎跳脚,压低的嗓音里满是焦躁:“那信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的?让你们在黎京好好核查名册,把遗漏的添上!等她真要处置皇族时,我们再暗中核对有无疏漏或顶替之人!”

他狠狠瞪了兄长一眼,“你们倒好!现在就亮给她看?!她会怎么想?!但凡长眼的都看得出,她和衡权院那几个老狐狸早就互相看不顺眼了,你们这是做什么?拾薪助火吗?!”

方老依旧垂着眼皮,一声不吭。俞松颐抬手按在弟弟肩膀上,示意他冷静些。

他弟梗着脖子还想争辩,却被俞松颐抢了先:“正是此意。”

“你疯了——”俞颐桐的话音被截断。

“如此行事,”俞松颐目光幽深,声音不高却沉,“正是要让小姐明白,衡权院的手,已然伸出,试图在暗处操弄权柄了。”

“你……你是想替俞家早早站队押注?!”俞颐桐震惊过后是更深的狐疑,“可既要押她,又何必如此暗示,直接挑明不就行了?”

俞松颐并未直接回答,只平静陈述:“此刻黎京大局已定,正是小姐手中权柄最盛、锋芒最锐之时,亦是敲打衡权院的最佳时机。”

“说到底,你还是认准了要站在她这边?”俞颐桐仍是不平。

这次,方老浑浊的眼眸抬起,先于俞松颐开口,声音透着久经世事的沙哑:“刀兵之声渐歇,无仗可打,她的威权只怕只会消弱,难以增长。”

“更何况通过方才的试探,祁小姐对那高高在上的权力也很是鄙夷,她藐视一切权威,始终顾着底层黎民,这样的人,弱点太多了…”

俞姓兄弟俩都没说话,老人继续开口:

“来日,她能否压得住衡权院里那些势头逐渐扩大的权枢卿们,尚未可知,再者,那些权枢卿们背后的流资世系,宗族豪强,她怎么斗?”

他顿了顿,语重心长,“如今天下初定,各方根基都是刚刚稳住的新土,尚未夯实。”

“如果哪方倒下,埋下的前朝之根反倒会趁机疯长,于我们更为不利……眼下,维持平衡,静观其变,才是最稳妥的路子。”

俞颐桐被这番话说得哑口,憋了几息,像是猛然想起什么,语速飞快道:

“差点忘了!昨日那皇帝死前,曾对着黎京残存的官员下诏,立了二皇子为太子!”

“二皇子人在何处?”俞松颐立刻追问。

“不知下落,”俞颐桐摇头,“昨日宣诏的时候,二皇子居然都不在场,他在不在黎京都没人知道。”

“已经不足为虑了。”方老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袖口,回过头去,将目光投向那高山上祁小姐挺立的模糊身影,“找到他,只是迟早的事,凭他……如今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?”

浮日的微红渐渐褪尽,东方天际,一轮白日如被重重按下的棋子,稳稳定在了棋枰一隅。

祁姓女子与诗栀并肩,缓缓踏下石阶。

祁小姐目视前方,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:“下山后,速办三件事:其一,城西青牙湖畔的墨源阁;其二,城东荡垣湖畔的书山楼;其三,皇城内的章翰府。”

“这三处所藏,关系国本——从决西各州府县道的户籍丁口、田亩水旱粮册,到历年税赋鱼鳞图卷,尽在其中。凡阁中、楼内、府上官吏杂役,无论品阶高低,一律迁出,不得逗留,而后立刻调遣最稳妥可靠的人手接手,严加看守。”
​​
她脚步未停,语气加重:“记住了——严禁带入任何明火,火枪火炮之类,更是绝不可靠近半步!”​​

少女微微颔首,认真记下每一个字。

祁小姐放缓语气,望向远处:

“这些册籍图卷,是今后厘清家底、丈量天下、征发调度的根脉。失了它们,便如同盲人策马,空谈治国啊。”
​​
少女胸有成竹地接过话:

“祁姐安心,章翰府早被冯先生亲自带人拿下,府库封条都是他亲笔签押的。至于书山楼和墨源阁——”

她嘴角露出一丝淡笑,“那些穷酸墨客的冷清地界,守备原本就稀松,京兵溃散前,早就成了空架子。如今这两处,亦早已在钟将军牢牢掌控之中了,等下山后,我再亲自跑一趟,细细告知各处就是了。”​

祁小姐看着诗栀年轻的脸庞笑而不语,继续走着。

少女跟在祁小姐身后一步之遥,她眉头微蹙,终究没忍住,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困惑和一丝担忧:

“祁姐,我……我还是想不明白,衡权院那边……按说不是帮咱们最大的助力吗?您亲自鸣旌制阵、断案决政,他们给您拨粮饷、调人手、添火器,处处接应着,怎么……怎么您总像防着什么似的,觉着他们迟早会和您有争端?”

她加快一步,侧头看向祁姐沉静的侧脸,声音更低了些:

“我盯过他们呈上来的所有文书,也留意过他们派来的人手交接,明明配合得苇簇无隙……至今,也没瞧见他们敢在明面上驳您的意思啊。祁姐,您这心弦,是不是……绷得太紧了些?”

“此时合樽挽潮,”祁小姐的脚步几乎停滞,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凉意,“不代表日后不会同垣裂瓦,明枪暗箭,迟早会来。”

“那您干脆裁撤了他们多干净!”少女冲口而出,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与直率。

“如今您的绩业铭骨通天,此时天下谁还敢明着挡您的路?!”

望着眼前这个天真的傻姑娘,祁姓女子不自觉笑了出来,但又带着一种复杂的眼神说道:“火点燃了,灭不灭就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了。就像这滚石一样,你在高出能搬得动它、推得动它,可你把它推下山了,你还敢去接着它吗?”

祁姓女子停顿了一会儿,神情更加惆怅,喃喃道:“或许他们才是历史前进的方向,这才是历史的宿命吧。”

这话不是对诗栀说的,更像是她对自己说的。

诗栀听得愈发茫然,眉头紧锁,忍不住追问:“可……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对付您呢?您……您难道不是带给他们新世序的人吗?”

祁姓女子终于停下脚步,石阶在她脚下,延展成一道凝固的、冷硬的历史印痕。她低头凝视自己站立之处,沉默良久,用着似乎穿透岁月尘埃的声音道:

“因为……这就是阶级啊。”​

她微微抬起头,目光顺着脚下石阶一路向下,扫过那漫长蜿蜒的台阶,最终,凝定在她们刚刚离开的山顶——那座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祭坛。

“人在登山之时,眼中所见,唯有头顶尚待攀爬的阶级……”

她声音低沉而清醒,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冰冷的阶石上:

“至于脚下踏过的那一级石阶?——不过是被彻底征服、踩在足底的过去罢了……又有几人,会回头再看它一眼?”

……

第二章 路灯下的孩子

历史的回眸,是岁月,还是文明?

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,仅仅两天不见,眼前这个曾经气度雍容的老学者,此刻却双目布满血丝,面色惨白,干裂的嘴唇被抽干了血气,整个躯壳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多岁。

“小段啊,我和你商量一件事。”

眼前的程教授开口了,他用臃肿的眼睛看着病床上的段念,眼神里又带有一丝耐人寻味的躲闪。

还没等段念回问,这位男人继续说道:“在路上,你可能不会孤独了。”

听到这,病床上的她更加得困惑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…”

突然,她心底猛地一颤,“难道还有人……一起?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,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问道。

“是的。”他叹了口气,紧接着缓缓闭上双目。

“她……是我的女儿……”程教授的咽喉像是正在被砂纸打磨着,每个字都艰难地挤出,“她啊,出了点意外…”话音未落,他整个人摇摇欲坠,拳头死死攥紧,指甲几乎嵌进掌心,才勉强支撑住身体,他用破碎不堪的气音,断续续道:

“如果你真的能遇到她……请告诉她,我们很想她,替我们……好好告个别……”

教授啜泣着,气息更加不稳,挣扎着续道:“小橘一直围着她的鞋子叫……怎么也抱不走,但告诉她我们会……好好替她照顾下去的……”

这位中年男人再也控制不足自己的情绪,脸上的肌肉扭作一团,眼中血丝瞬间被泪水覆盖。

就在此刻,门砰然洞开,一位妇人冲了进来,发丝凌乱地黏在泪痕交错的脸颊上。

她对着程教授嘶声哭喊,怒不可遏的方言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,病榻上的段念只闻其声,难以分辨具体字句。

这涕泪纵横的中年女人——段念心头一震——是程教授的妻子,也是她大学院系里的霍老师。

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撕扯,让段念的惊讶彻底化作了懵愕,剧烈的反差感,冲击得她几乎眩晕。

也就在这眩晕的片刻,纷乱的意识深处,程教授夫妇往昔温文尔雅的模样竟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——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,他们在家中招待她,热气腾腾的牛肉饺子香气弥漫,夫妻俩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得满足。

碗筷都还未完全收净,热心的指点便开始了,茶几上铺开纸笔,霍老师耐心地帮她分析着毕业的去向。

碗洗好后,霍老师和她坐在沙发上,拿出手机给她的女儿打视频电话,她的女儿正在异国和朋友们聚餐,匆匆聊几句后就挂断了电话。

“要是我们家琳瑜和你一样勤快懂事就好了,你是客人,洗碗的事情你下次就不要干了”,霍老师笑咪咪的说。

“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,反倒是您太客气了”,段念尴尬的笑着说。

“你呀,就是太懂事了,懂事得让人心疼,让人小心翼翼。我家琳瑜简直和你的性格完全相反,大大咧咧的,都工作几年了,结果去年非要嚷嚷着去国外读博,说是要学会脱离家庭的束缚。”霍老师似乎带着刚刚女儿匆匆挂断电话的责备之意。

“我挺羡慕学姐的洒脱,不拘束于现实的条条框框,而且她也并不是和我完全相反,至少她的学习也是很好的。”说完,她把头转向了那面贴他们女儿奖状的墙,还有那个装满程琳瑜从小到大的竞赛奖杯和奖牌。

“她呀,从小就对什么都好奇,”霍老师顺着段念的目光望去,脸上重新漾起温暖的笑意,话匣子也打开了,“就爱捣鼓那些齿轮、电路板,瓶瓶罐罐里搞化学实验,都是跟她舅舅学的……”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女儿小时候的种种趣事:

“记得她小学五年级,在《我爱发明》上看到盐水能导电,非缠着她舅舅给她弄材料,结果呢?把家里的几个不锈钢勺、一堆电线、几节电池,还有一大碗盐水,全连在一起,说是要做个‘超级电池’,电没发出来多少,倒是差点把她爸心爱的老怀表给电解了,吓得我们赶紧叫停!”霍老师忍俊不禁地摇头。

“还有一次更绝,初中物理课学了杠杆原理,回来就把家里的晾衣杆拆了,在阳台上搭了个简易起重机模型,非要用它把她的小自行车吊起来试试,结果力臂没算准,自行车是吊离地了,杆子也‘哐当’一声折了,差点砸到楼下王奶奶的花盆!为这事儿,她爸又是赔晾衣杆,又是给王奶奶赔不是,回来还跟她一起研究了好半天图纸,找出问题在哪儿。”

“高中搞化学竞赛那会儿更甚,家里简直成了她的微型实验室,有一次偷偷用厨房的醋和小苏打模拟火山喷发,弄得满灶台都是泡沫,还振振有词地说是在验证反应速率。”

“对对对,还有一回,为了观察晶体析出,把饱和糖水溶液放冰箱忘了,结果糖晶长得把玻璃杯都撑裂了,黏糊糊的糖浆流了一冰箱……” 霍老师说着,眼中虽有无奈,但更多的是对女儿那股钻研劲头的宠溺,“这孩子,脑子里整天转的就是这些,拦都拦不住,那些奖杯奖牌,都是她这么一点点‘折腾’出来的。”

咳嗽又把她拉回了沉重的现实。

未及段念理清思绪,程教授已半拖半扶地将妻子带离房间,门“砰”地一声撞入门框,沉闷的震动在空气中滞了一瞬,争执声如退潮般迅速远去,最终被冰冷的寂静彻底吞没。

很快,这突来的混乱便从她意识中抽离,在明日即将永别的当口,尘世的悲喜——无论是惊愕、痛楚,还是转瞬即逝的欢愉,都如同隔岸的灯火,再也灼烫不到她了。

床榻已如棺木,将她牢牢锁在其中,静候她的,唯余那一抔埋葬光阴的尘土。

午后,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了病房门。

段念并不意外,那是乔老师——如今是孤儿院的院长,更是陪伴了她整整十五年的亲人。

乔老师将几束淡紫的风信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,花香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晕开一丝暖意。

“念念,知道吗?”乔老师挨着床沿坐下,声音温和,“张守去年找到他爸爸了,他还有个弟弟呢。”她眉眼弯弯,带着欣慰。

“他啊……”段念的嘴角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,“当年可是要人拍着背才能睡着的孩子,听说去年七月,他都有二胎了吧?”

“是啊。”乔老师点点头,随即眼底漫上一层薄雾,声音也低了下去,“小胖子……上个星期走了。还是那个老毛病……好在,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,没遭太多罪。”

小胖子,这个名字瞬间撞开了记忆的闸门。

那个因先天疾病被遗弃的男孩,是她童年晦涩时光里为数不多的亮色。孤儿院食堂开饭的铃声,就是他的冲锋号,段念清晰地记得,他总是第一个冲到餐车前,眼疾手快,目标精准——掠过油亮肥腻的肉片,那双小手飞快地一分为二,一半不由分说塞进她的碗里,另一半则囫囵吞进自己嘴里,腮帮子鼓得像只偷食的松鼠,当老师发现,板着脸责备他时,他便垂下那颗圆圆的脑袋,手指绞着衣角,一声不吭,所有的叛逆和倔强都化作了沉默。

听到这,年轻人并没有说什么。

“还有,就是……老院长上个月也走了,我们都去见了她最后一面,她走的时候很平静,走之前唯一念叨的就是你了。”

这时她把视线缓缓从老师转到天花板,“老院长为我们遮风挡雨好多年了,我还记得我来到孤儿院时,第一个喂我饭的人就是她。”段念平静地说,若在往日,听闻此讯,她早已泪如雨下,但此刻,在这方寸病榻之上,万般心绪只凝作喉间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,迅速沉入那片无垠的平静里。

死亡不止是每个人的结局,更是每个人的归宿。

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后,段念从乔老师游移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神情里,读出了那份难以启齿的窘迫,她索性阖上眼睑,率先打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:

“捐赠协议,我签好了。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,像拂过水面的风,“剩下需要确认的手续,就麻烦您替我跟院里走一趟了。”

乔老师喉头一哽,扭过头去抹了抹眼泪,半晌才挤出声音:“这些年……苦了你了……”

“不苦,”段念睁开眼,目光清澈坦然,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“有你们护着长大,哪里尝得到苦的滋味?”这话语像一片羽毛,轻巧地拂过沉重,带着安抚的暖意。

乔老师起身告辞前,段念轻声唤住她:“乔老师……麻烦,帮我把窗帘拉开吧,好久,没照着阳光了。”

乔老师依言走到窗边。随着“唰啦”一声轻响,积蓄已久的午后阳光猛地倾泻而入,瞬间铺满了大半个病房,也温柔地洒在段念苍白的脸颊上。

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暖意的光亮,像一把无形的钥匙,打开了尘封的记忆。

孤儿院清晨的薄雾里,她和同样贪睡的小胖子赖在温暖的被窝,负责起居的老师总会带着刚洗漱后的洗发水气息走近,“哗”地一声拉开窗帘,明亮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,伴着那声熟悉的、有时带着笑意而有时带着不满的催促:“几个小懒虫!太阳都晒屁股啦!快起来!”

然后,便是两个小人儿慢吞吞地爬起来,揉着眼睛,拖着脚步,在晨光里悠悠地洗漱、扒饭、念书、打扫……

此刻,同样的阳光落在脸上,穿透的不再是晨雾,而是生死与时光的隔膜。那久违的暖意里,裹挟着再清晰不过的物是人非,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。

时间来到了第二天。

程教授走进病房,与昨日的颓然判若两人,脸上的憔悴与眼中的血丝已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硬的严肃,下颌线条紧绷,目光锐利而专注,仿佛一柄重新淬火磨砺的剑,找回了它固有的锋芒。然而,虽然段念没带眼镜,但依然看出了程教授头上多了一片片白发。

“今天感觉如何?”他的声音平稳,不带一丝昨日情绪的残响。

“一切如常。”段念的回答同样平静。

“如果一切顺利,”程教授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她,投向某个虚无的点,“你可能会遇到琳瑜。”
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再无他言,她不再想问琳瑜到底出来什么事情,因为在这个生死关头,一切似乎都没了多少意义,她也不想再让痛苦的情绪刺激程教授了。

程教授微微颔首,医护人员立刻围拢上来,冰冷的仪器被仔细地安置在她的头颅上,电极紧贴皮肤,带来细微的压迫感。

接着,是胸口和手臂传来的密集刺痛,一根根细长的针管精准刺入,连接着各异的导管,如同在她身上织就了一张精密而无情的网。

操作完毕,所有参与人员,包括程教授在内,无声地后退一步,面向病床,肃然垂首,深深鞠了一躬。

空气在这一刻凝滞,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。

程教授上前半步,目光沉沉地落在段念脸上,喉结滚动了一下,最终只吐出四个字:“望你平安。”

段念心下了然,这声祝福,轻飘飘悬在寂静的空气中,既是对她渺茫生机的祈愿,亦是对女儿亡魂最后的、无声的悼别。

确认所有设备运行无误,程教授亲自递给了她一张文件和一支中性水笔。

文件上罗列着几个问题。

“问题一:为确保您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,请写出您的姓名,性别及出生年月”

“段念,女,出生于2005年12月27日”,她用瘦弱的手慢慢写下,不过与其说是写这些字,倒不如说是用软弱无力的手指拖动而画上去的。

2008年的某个黄昏,一位母亲拉着一个稚气的孩童走到了孤儿院旁边,母亲蹲下来,望着孩子,怯怯念道:“念念,今天你生日,想不想吃蛋糕?”孩子眼里立马迸出了光芒,点头回应。

“好,你在这等着,妈妈这就去帮你买”

“妈妈,我怕,我要跟你一起去。”孩子赶紧拉住妈妈的手。

妈妈蹲下身来,轻轻捏了捏孩子软乎乎的脸蛋,然后张开双臂,将那小小的、温热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,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头发:

“不怕不怕,妈妈很快……很快就回来,那边人多,带着你挤来挤去,不太好买,你数到一百,妈妈就出现了,好不好?”她松开怀抱,深深看了孩子一眼,转身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马路对面。

到了街角,她猛地停住,像被无形的线牵扯着,悄悄折返,藏身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。

目光穿过枝叶,紧紧锁住那个小小的身影——孩子真的听话极了,不哭也不闹,找了个石阶安安静静坐着,小小的背脊挺得笔直,圆滚滚白皙皙的小手搭在膝盖上,一双眼睛像被钉在了母亲离去的方向,眨也不眨地等待着。

这一刻,巨大的酸楚与绝望猛地攫住了母亲,她死死捂住嘴巴,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泄出,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。

泪水模糊了视线,也模糊了那抹固执守望的小小身影。

终于,她狠下心,最后看了一眼那方向,决然地转过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,快步没入了渐沉的暮色里。

夜幕如往常一样悄然到来,黑暗将地平线一点点吞噬殆尽。

路灯昏黄的光晕下,孩子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,起初只是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啜泣,但这委屈很快冲破了闸门,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,无助的哭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。

门口的保安闻声望去,那孤零零哭泣的孩子让他心头一紧,立刻意识到不对,他快步上前,试图安抚,却毫无作用,只得迅速通知了值班院长,并果断报了警。

保安室里,孩子被安置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,小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噎。院长蹲在孩子面前,目光温和,声音放得又轻又柔:“乖孩子,告诉奶奶,发生什么事了?爸爸妈妈呢?”可孩子只是摇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大颗大颗滚落,除了哭泣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院长看着眼前这无声的悲痛和茫然,她心里大致有了判断,她没有再追问,而是起身,低声吩咐了食堂的阿姨。

很快,一碗热气腾腾、飘着香气的瘦肉粥端了过来。

院长重新坐下,接过碗。她用白瓷汤勺舀起一小勺粥,仔细地、轻轻地吹着气,直到确信温度刚好,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孩子嘴边,温柔的声音轻喃着:“来,乖,张嘴,吃一点暖暖身子……”

或许是这温热的食物和院长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起了作用,孩子的哭泣渐渐变成了抽噎,顺从地张开了嘴。院长极有耐心,一勺一勺,慢慢地喂着,不时用柔软的纸巾,轻柔地拭去孩子脸颊上未干的泪痕。

等到协助匆匆赶来的警察登记完情况,夜色已深。

院长没有离开,她抱着孩子,坐在那张椅子上,像抱着易碎的珍宝。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孩子的背,另一只手则温柔地、节奏缓慢地拍打着孩子的胸脯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、舒缓的摇篮曲。每一次抽噎,她都轻轻安抚;每一滴新涌出的泪水,她都细心擦去。

时间在静默的陪伴中流逝,孩子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深长,带着未干的泪痕,在院长温暖安稳的怀抱里沉沉睡去,墙上的挂钟,指针不知不觉间悄然滑过了午夜。

第三天,警察在附近的河里捞出了一具女尸,经过多方走动调查,初步判定为抑郁症自杀。

一切还是那么的安静,只有病床旁滴答的盐水声与医疗仪器的转动声。

“问题二:参与本次实验,您是否得到了亲属的同意。”

“是。”段念写上。

随着一系列冰冷而必要的手续文件交接完毕,段念的命运轨迹被彻底改写,她成了孤儿院档案里一个顺理成章的新名字,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。

看着角落里安静得过分的小女孩,乔老师忍不住低声叹息:“唉,这孩子……除了她妈妈,世上一个亲人都没了。当娘的,怎么忍心把这么小的娃孤零零撇下?怎么就……这么想不开呢?”

院长轻轻摩挲着刚接收的档案袋边缘,目光沉静,声音里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:“也许……正是因为身后空无一人,没了牵挂,那位妈妈才觉得……彻底走不下去了吧。”

起初,她还会在梦中惊醒,总是梦到母亲放开手的瞬间,此时他就会忍不住去抓住母亲的手,想紧紧握住母亲,抓住本属于他的幸福童年。

可是,她的那只稚嫩的右手就像一个铁拳,当她伸出时,便打碎了离别的剪影,随之而来的就是月光与黑暗交织在一起的朦胧与墙上时钟的滴答声,然后她又只能默不作声地带着泪水再次入睡。

时间,是最耐心的砂纸,无声地打磨着记忆的棱角。

那个反复撕裂她的梦境,造访的次数日渐稀疏,等到九岁的年纪悄然来临,记忆中母亲面容的轮廓,竟也如同褪色的旧照片,渐渐模糊、淡去,终于沉入了遗忘的深潭,再也打捞不起清晰的影像。

她甚至潜意识相信,她从小就出生在这个孤儿院之中。

每当夕阳将天边染成暖橘,段念也会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,爬上孤儿院低矮的墙头,小小的下巴搁在粗糙的砖石上,静静望着墙外的世界,尽管这种危险动作被院里的老师和阿姨警告过许多次。

墙外面,放学的铃声仿佛打开了某个幸福的闸门,街道上,自行车、电动车汇成归家的溪流。

她看得见父亲宽厚的后背,母亲环在孩子腰间的手臂;看得见那些被接走的孩子手中举着的炸串,或是捧着热气腾腾的关东煮,小脸洋溢着满足的光彩,安稳地依偎在父母身后,一路洒下欢声笑语,融入金色的余晖里。

墙外的喧嚣与甜蜜,像一幅流动的画卷,近在咫尺,又远在天涯。那些被父母拥在车后座上的孩子,大概永远不会知道,他们此刻正稳稳行驶在的幸福坦途,对墙内这些巴巴守望的目光而言,已是此生难以企及的云端。

目光收回院内,段念偶尔会感到一丝近乎罪恶的“幸运”。环顾四周,许多伙伴身上烙着命运的伤痕:有的天生跛足,被遗弃在冰冷的台阶;有的在震后的废墟里永远失去了健康的肢体,连同至亲的温暖。与他们相比,她拥有这副健全的身躯,能在阳光下自由奔跑,已是命运吝啬给予孤儿院孩子中,一份难得的、完整的礼物。

院内的孩子是特殊的,却未被遗忘在时代的罅隙里。

每逢佳节,探望的车队便驶入院中。老师们口中的“领导”们——夹着公文包,手提塞满玩具零食的塑料袋,鱼贯走下大巴。他们带着和善的笑意蹲下身,问他们过得怎么样,还想要些什么,但是总是会有些许不谙世事的孩子回答:

“想要爸爸妈妈!”

此时人群就会陷入死寂,有一些年轻点的女领导会偷偷抹眼泪,老师只能慌忙挤出笑容打圆场,将那尖锐的童言笼进暖融融的客套寒暄里。

到了儿童节,偶尔会有外面学校的同龄孩子,带着编排好的歌舞节目走进来。有时,院里的孩子们也排排站在台上,认认真真地唱跳,稚嫩的歌声飘荡在并不宽敞的场院里。

即便在寻常日子,也常常能看到身披鲜红志愿者马甲、头戴小红帽的身影:年轻的哥哥姐姐,温厚的叔叔阿姨,他们带来了画纸、蜡笔、扫帚和沙包,他们手把手教孩子们涂抹色彩,陪孩子们洒扫庭院、追逐嬉戏,在单调的日子里种下点点欢歌笑语。

命运或许将他们搁置在世界的偏僻角落,然而来自四方的暖意时时拂过窗棂提醒着他们,总有些牵记的目光,未曾落下。

在孤儿院老师和同伴们的眼中,段念无疑是那个最让人省心又心疼的孩子。

她似乎天生带着一份超乎年龄的妥帖,总是默默帮老师照料更小的孩子,主动打扫伙伴们的房间。

分发热牛奶时总是轻手轻脚,用餐结束,她会拿起干净的湿布,踮着脚,仔细地擦拭那些智力障碍同伴嘴角残留的饭粒或汤汁。

面对院内孩子之间的欺凌时,她又会大胆站出来喝声制止。

当然,这份过早的、近乎本能的成熟与体贴,常常让大人们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怜惜。

而图书馆里那些排列整齐的书册,则像磁石般牢牢吸引着她,当院子里充满追逐嬉闹的笑语时,她常常独自搬来一张小木凳,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,捧着一本色彩斑斓的连环画或图册,小小的头颅低垂,沉浸在另一个无声的世界里。

电视时间,其他孩子被画面吸引,段念的目光却常常被屏幕下方跃动的字幕牢牢抓住,她第一次发现,那些角色口中说出的话,竟能和底下那一行行奇妙的符号一一对应!

这种发现让她心跳加速,节目结束后,当小伙伴们兴奋地模仿着动画角色追逐打闹,喧哗声四起时,段念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,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比划着,小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迷惘,仿佛还在细细咀嚼、回味着刚刚窥见的,语言与文字之间那神秘而迷人的关联。

就这样,在无人刻意教导的时光里,老师们惊讶地察觉,这个还未踏入学堂的小女孩,竟已悄然认识了大量的汉字。

那扇通往广阔世界的门扉,被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,推开了一道缝隙。

命运馈赠了她一幅健康的身体,而这份幸运也为她带来了附赠品——她可以被送到正常的学校,和正常人一样接受正常的教育。

在这位新生入校前,班主任早就在班级里做好了思想工作,她告诉班里的学生们新生段念的特殊情况,告诫学生们不许嘲笑和欺负段念同学,并且在日常学习中应少用“爸爸妈妈”“亲人”“家庭”等字眼。

入学那天,在老师和同学们鼓励的掌声里,段念走上讲台,她低着头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,自我介绍的声音细若蚊呐,断断续续。随后,在老师温和的指引下,她坐到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。

得益于在孤儿院与不同孩子相处的经历,段念很快便记住了同学们的名字和面孔,平常表面上的熟稔是有的。

然而,更深层的联结却难以建立,她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亲密玩伴或小圈子,一道无形的、微妙的屏障,似乎总隔在她与周遭的热闹之间。

课间时分,当走廊和教室充斥着追逐嬉闹的喧嚣,段念往往选择安静地留在座位。有时是捧着一本书沉浸其中,有时只是静静趴在课桌上,闭目养神。她像一座小小的孤岛,无声地漂浮在喧腾的海洋里。

这份与环境的“格格不入”,反倒使她心无旁骛。几个星期后,她便脱颖而出,成了班上的尖子生,她比任何人都勤奋,倒不是小小年纪就深知知识是改变命运唯一的阶梯,而是她清楚,好好学习能让周围照顾她的长辈们感到宽慰。加之在文学与思辨上展现出的惊人悟性和敏感,她很快赢得了各科老师的欣赏与额外关照。

然而,并非所有老师都让她感到自在。与其说是讨厌,不如说是某种本能的逃避,比如说音乐课。

当音乐老师带领全班翻开教材,齐声歌唱那些欢快的儿歌时,对段念而言,却可能是一场无声的煎熬。

问题并非她的嗓音或乐感,而是其中一首歌——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。

每当旋律响起,段念便如坐针毡,唱到那句“没妈的孩子像根草”时,一股滚烫的血气瞬间涌上脸颊,窘迫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

那歌词如同一根冰冷的尖刺,精准地扎进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,从此,这首歌,连同音乐课本身,甚至那位笑容可掬的音乐老师,都成了她心底想要躲避的符号。

校园生活中,同学们大都谨记着老师的叮嘱,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敏感词汇。然而,孩子间总有口无遮拦的时刻,每当某个关于“家”或“爸妈”的字眼不经意滑出,旁边的同学便会立刻向说话者投去警示的眼色,或是尴尬地咳嗽一声,段念总能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瞬间的刻意与慌乱。

那一刻,她感受到的不是被保护的温暖,而是一种更深的、带着怜悯的疏离,将她的窘迫与自卑无限放大。

她明白这源于老师和同学的善意,是小心翼翼的尊重,可这份刻意的“周全”,像一层薄而坚韧的膜,始终隔在她与真正的“平常”之间,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。

光阴荏苒,段念在书山卷海中潜心跋涉,与千军万马一同挤过了高考的独木桥,最终,她以瞩目的文科分数,踏入了高等学府。

那扇通往广阔世界的门扉,现在被她用另一种努力,敞亮打开。

这消息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,震动母校,紧接着,她的孤儿院也为之沸腾,而当消息穿透校园,传向社会,则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热议。

在人们惯常的认知里,孤儿院中那些身体健全的孩子,大多在适龄时便走入社会,自食其力,能坚持学业已属不易,考上本科者更是凤毛麟角。而段念,这个从贫瘠土壤中顽强生长出的奇迹,竟一举登顶,宛如荒原上拔地而起、直刺云霄的巨树,瞬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。

母校的光荣榜上,她的名字和事迹被镌刻在最醒目的位置。

嗅觉敏锐的媒体闻风而动,记者们扛着“长枪短炮”纷至沓来,争相报道这场“寒门贵子”的华丽逆袭。

一个普通学生考上名校或许波澜不惊,但当主角被贴上“孤儿”“逆境突围”的标签,便瞬间引爆了流量密码。

短视频平台、各路媒体、大众目光,仿佛无数盏高倍探照灯,聚焦在她身上,细细剖析着每一个细节,咀嚼着“逆袭”的每一个滋味,她的采访视频再配上昂扬的背景音乐,推送到各个平台之中,评论区充满着人们津津有味的讨论。

“天才孤儿”“寒门状元”等标题充斥各大社交媒体的热搜榜,段念默默浏览着这些为她喝彩的新闻,字里行间洋溢的赞美却难以完全抵达心底,每一次看到报道中那刺眼的“孤儿”二字,都像一根微小的芒刺,精准地扎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,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隐痛。

步入大学殿堂,段念依然保持着那份刻进骨子里的勤勉,图书馆成了她最熟悉的港湾,夜以继日地伏案攻读,对她而言,早已超越了生存所需的范畴,更多是源于灵魂深处对知识的渴求。

自幼年起,历史长河的波澜壮阔、哲学思辨的幽深微光、文学殿堂的璀璨瑰丽,便如磁石般牢牢吸引着她。

无论是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,还是异域他乡的风云变幻,“辩证法”的锋刃、“唯物史观”的基石、“社会变革”的洪流……这些概念仿佛拥有生命,总能精准地攫住她的心神。沉浸其中时,她如同一位痴迷的茶道大师,指尖摩挲着温润的古籍,如同把玩珍爱的紫砂壶,内心被一种深邃的、近乎餍足的宁静所充盈。

那些沉淀千年的智慧与故事,不仅填满了她的时光,更像一剂温和的良药,悄然熨帖着她过往岁月里刻下的褶皱。

她没有追随校园里常见的轨迹:既未投身于一场青春悸动的恋爱——那朦胧的情感对她而言,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,模糊而令她本能地退避;也没有化身所谓的“卷王”,在绩点和实习的赛道里拼命狂奔。

她所求甚简:平稳毕业,寻得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,能时常回到承载她童年的孤儿院看看。

至于更遥远的未来,她心中有一幅清晰的图景:

一间带小阳台的老房子。亲手栽下的葡萄藤,在岁月里蜿蜒,织就一片绿荫。某个燥热的夏日晚霞下,她捧着一杯带有柠檬汁与玫瑰花的清茶,倚在旧藤椅里,膝上摊开一本翻旧的书册。脚边,一只皮毛温暖的大黄狗,正专心致志地舔舐着自己的尾巴尖儿。而窗台上,一只慵懒的花猫蜷成毛茸茸的一团,在渐沉的暮色里,发出满足的轻鼾…

人们常说,“上天关上一扇门,必会打开一扇窗。”这句话,仿佛是为段念量身定制的注脚。只是,命运在为她推开那扇名为“天赋”或“坚韧”的窗棂时,窗外并非和煦暖阳,而是裹挟着彻骨寒意的、铺天盖地的暴风雪。

毕业后的第二个年头,一个深秋的傍晚,阴沉的暮色早早吞噬了天光,湿冷的空气渗入骨髓。段念独自坐在公交车冰凉的塑料座椅上,车窗外的街景和车内嘈杂的人声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。脑海中,唯有那四个字,像淬了冰的钢针,一遍又一遍,冰冷而精准地刺穿所有思绪:

乳腺癌,晚期。

从妻子霍琳那里听闻段念罹患癌症晚期的消息后,程复恩沉默了许久。

在一个雨夹雪的上午,他走进了段念的病房,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神色努力维持着探望一位病重晚辈应有的平和,他拉家常般闲谈起来,尽管他心底清楚,“家”这个字眼,对眼前这个孤身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来说,只是一个遥远而破碎的回声。

他耐心地倾听着段念讲述她短暂却厚重的过往,他的眼中泛起复杂的波澜,有深切的同情,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。

末了,他轻轻叹息,话锋也转向了自己:

“我的父母,都是教书匠。”程复恩的语调带着一种平实的怀念,“从小在书堆和规矩里长大,路子走得也顺。清华念完,去海外读了博士,回来就带着团队做些项目……”他描绘的是一幅典型知识分子的顺遂图景,从起点开始,就与段念的人生轨迹天壤之别。

话题在看似随意的流淌中,悄然滑向了他埋藏多年的核心。“这些年啊,”他语气依旧平稳,但眼神里多了份不易察觉的灼热,“我带着团队,一直在啃一块硬骨头,我们叫它‘意识U盘’。本质上……是想探索意识延续的可能性。”

段念静静地望着他,听着那些陌生的术语,什么“高维意识图谱”“量子态上传”“神经基质重构”,像听一门晦涩的外语。

在如今这种临近生命的尽头时光中,段念肯定不会对这些毫无意义的聊天感到任何兴趣,但仍然耐心地听着,这似乎是一种带着礼貌的敷衍。

程复恩察觉到她的茫然,顿了顿,试图找到一个更形象的支点:“简单说……我们想尝试,在身体这个‘容器’无法继续承载生命之后,能否将一个人的思想、记忆、意识的核心……转移出来,安放到一个由我们构建的、更稳定也更广阔的‘数字世界’里?你可以理解为……一种在虚拟维度中的延续,也可以称之为‘元宇宙’吧。”

段念的睫毛颤动了一下,虚拟世界、意识上传……这些概念在科幻作品和新闻里并不新鲜,是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。然而,当这些缥缈的概念从一个严肃的科学家口中,如此具体地指向她——一个生命即将燃尽的人——时,带来的是一种近乎荒诞的波动。

程复恩没有回避最关键、也最残酷的一步,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科研人员特有的冷静与沉重:

“要实现这个目标,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径……是需要在实验对象生命体征平稳终止后,立即对其大脑进行极其精密的生物电信号捕捉和神经连接图谱扫描,当然了,这是个不成熟的技术,无论成功与否,实验对象都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存活下去了。”

他继续补充道:“我们必须在意识消散的临界点之前,完成信息的读取和转移……这是一场与时间、与熵增的终极赛跑。成功,则意识得以在新世界‘苏醒’;失败……则意味着彻底的终结。”

“不过当然了,这些都是理论上的,具体怎么做,还在生疏的探索中。”

“那么教授,”段念的声音很轻,却打破了程复恩精心铺垫的节奏,“我什么时候开始?”

程复恩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。

他所有的腹稿,所有试图委婉过渡的言辞,在这一句直指核心的追问面前,瞬间变得苍白无力,他完全没料到,这个躺在病床上、看似沉静的女孩,竟如此敏锐地洞穿了他层层包裹的意图,甚至在他尚未完全摊牌之前,就主动按响了那把开启残酷之门的门铃。

短暂的沉默在病房里弥漫。

程复恩看着段念那双异常平静、仿佛已穿透生死帷幕的眼睛,最后一丝想要维持学者式客套或故作惊讶的念头彻底消散了。

在这场关乎生命尽头的对话里,任何多余的掩饰都是对彼此清醒的亵渎。

“大概十二月份左右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他的声音沉了下去,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疲惫与轻松,“必然要一些必要的准备的。”

“如果你参与的话,纵观整个人类史,你将会是第一个将意识数字化的实验者,但你应该也清楚,对于当下人类的科技水平,实验成功的希望是多么的渺茫…”

他略作停顿,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段念苍白的脸上,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率:

“残忍地说,这个实验对你的最大意义,还是能够让你体面地离开…不用再被生理上的痛苦折磨下去…”

他选择了最直接的坦白,既然她已经站在了悬崖边,那么推她下去或拉她一把,都不如干脆地告诉她跳下去的时间和方式。

这或许,是此刻唯一能保留的、残忍的尊重。

“没关系的。”段念对着程教授,轻轻弯起嘴角,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。

程复恩却在这份平静前猛地窒住呼吸,他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,不敢再看那抹浅笑——那里面没有恐惧,没有对未知世界的期冀,一丝一毫也无。

她分明是在用尽最后的气力,缓解程教授的内心压力。

他如何不懂?他递过去的,是在旁人看来冰冷残酷、无异于亲手推她走向悬崖末路的抉择。

可此刻,她却在告诉他:那通向深渊的窄径,是她自己的选择;而他递来的并非催命符,是在绝壁上凿出的,一道仅供她攀握的冰冷铁索。

她甘愿去握,他便无须将那沉甸甸的铁索,烙印成自己良心上的灼痕。

“问题三:请再一次确认您是否完全了解本次实验,并对本次实验结果负责。”

“我了解这次实验的后果,本人完全接受实验所带来的任何结果。”

在文件的最后,段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
当她应允了程复恩的实验的那天深夜,她悄然靠坐在寂静的病床上。

月光如银,在对面墙壁上漫漶开一片清冷的微光。她凝望着那片光晕,一遍遍咀嚼着自己这短暂的一生。

这算一出悲剧么?

幼年即遭遗弃,在敏感的壳里踽踽独行,眼看即将触及渴求已久的平淡人生,命运却猛然按下暂停键——甚至连这份最寻常的平淡生活,也已成了奢念。

可她心底并无悲鸣,始终固执地认定:自己,是命运的宠儿。

被遗弃于路旁的那个稚嫩躯壳,本该在那年冬天,便无声无息地冻结在那盏冰冷的路灯下,成为天地间一缕无人记挂的尘埃。

然而,是这个“无甚可亲”的人世,将她轻轻拾起,拂去冰碴泥泞,裹进一方尚算温暖的襁褓,二十五个春秋的细水长流间,将尊严的种子播撒在她贫瘠的土壤,任自由的风掠过她舒展的叶脉。

所谓命运的戏谑,不过是将那预设于三岁的冰冷终点的进度条,悄然拖至了二十八载光阴之外。

那浸入骨血的“抛弃”的人生底色,终究被这二十五载人间的暖意层层覆盖、晕染,流淌成一片名为“幸运”、“尊严”与“回望皆恩”的光泽。

也罢。这场命中注定的失败实验,即便最终凝结成报告和论文上了无生气的墨痕,也算她对这人世,留下的最后一缕温柔的轻语吧!

机器开始运转了。

注射泵启动的嗡鸣声,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仿佛成了段念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根游丝,冰冷的液体,正沿着纤细的管道,无声地注入她的血脉。

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,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收紧,眩晕如潮水般席卷而来,视野开始模糊、旋转。她努力睁大双眼,死死盯着头顶那片刺目的、雪白的天花板。

整个空间仿佛被真空抽离,只剩下她,和那越来越响的、象征生命倒计时的机械嗡鸣。

这是死神的游吟。

天花板的灯还是那么明亮,仿佛是2008年孤儿院前面的那盏路灯,一阵恐慌感向她袭来,她想跑向妈妈,可是她又动弹不得。

雪白的天花板像漫天飞舞的白雪,像深秋的落叶,如造物主随手洒下的判决书,宣告她生命的离散。

段念,女,2005.12.27——2033.3.14

第三章 牛背上的傻子

她的头被猛烈冲撞着,起起落落让她的骨头与她的皮肤之间硁硁作响。

她的眼睛一片漆黑,然后那片渊黑渐渐碎成一粒粒星星,星星又逐渐淡去,化成了模糊的现实。

还没等她看清这个场景,她的胃突然一阵扭曲,食道仿佛一下子被顶出来,紧接着,咽喉、口腔就感受到了一股又苦又酸的温热,体内的冷水全都吐了出来。

她想伸出双手,但是又似乎感觉不到双手,只觉得肩膀上拖着两个沉甸甸的累赘,之后,声音、感温比视力更先来到她的意识。

“醒咯!醒咯!快把她解下来!”

周围的众人赶紧把眼前的那头奔腾跃动的大水牛拉停,把牛身上的绳子解开,小心翼翼地把系在牛身上的那个孩子解下来。

可以预见,在灶台边、饭桌前、溪流旁,这个女孩的名字,连同她那被牛背颠簸的狼狈身影,很快便会成为乡里妇女口中一遍遍复诵的警世寓言,用以吓唬那些靠近急水的孩童,只为令自家孩儿对那急水心生惧意。

确认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了危险后,赵柳又用着自己的巴掌拍打着这个女孩的脸颊。

“让你不听话,让你到水边!”她的声音带着怒火与虚惊后的震颤。

在这个女孩的印象里,眼前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。

她对她曾经的记忆渐渐熟悉起来了,她记得,开始有记忆时,父亲便不在身边了,一直是她的母亲,还有两个大自己几岁的哥哥。

这个世界的记忆,像一场倾泻而下的骤雨,浑浊、冰凉,裹挟着断枝碎叶般的片段,劈头盖脸地砸进她混沌的脑海。

她是一个傻子。

自出生以来,她没说过一句整话,喉咙里偶尔挤出些咿咿呀呀,谁也听不明白。

那双眼睛常常望着虚处,空茫茫的,不知在看什么。有时正吃着饭,她会突然咯咯笑起来,碗筷碰得叮当响;或是毫无征兆地瘪嘴大哭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这时,赵柳多半是皱着眉呵斥一声,两个哥哥则会嫌恶地扭开脸,或者干脆端着碗躲到门外去。

吃饭是件难事,勺子总拿不稳,米粒菜汤洒得满桌满地都是,衣襟袖口也沾着油渍饭粒。赵柳叹口气,放下自己的碗,拿过那块油腻发黑的抹布,胡乱又用力地给她擦嘴擦脸。

日复一日,她摔坏过碗,打翻过水盆,在院子里对着鸡鸭絮叨些没人懂的音节,或是蹲在墙角玩泥巴玩得忘了时辰。

街坊邻居瞧在眼里,私下里摇头叹气:“唉,赵家那女孩,是个憨崽哩。”这称呼渐渐传开,成了她在这方天地里甩不脱的名字。

有上了年纪的三婶四婆,见赵柳红肿着眼在门槛上发呆,便挨过来,顺手拿起旁边簸箕里未拣完的豆子或麻线,手指一边帮着捻弄着,一边压低了声劝:

“阿柳啊,心别太拧着,好是个女娃,总归有条活路。身子养壮实点,将来找个不挑的人家嫁过去——管她明不明事,能生养就是本钱!生下几个儿子,男人再苦也得养着。若是个男娃……不能立门户,不能传香火,那才真真是你前世造的孽,后半辈子吊在他身上等死哩!”

赵柳听着,手里那把麻线细针紧紧攥着,针尖入了指缝,钻得心尖疼。这话像浸了盐水的麻绳,一圈圈缠在她心上,又沉又涩——这便是旁人给这死了男人又摊上“憨女”的苦命人,唯一能掏出的“宽心丸”。

起初,村里有闲话传出来,说是赵柳生这女孩时,她爹的魂儿太念想,回来看了一眼,把娃给冲撞着了。

这话戳得赵柳心口疼。她怕真是这样,便托人四处打听,把附近几个村有点名气的“神婆”“仙姑”都请了个遍。

那些人来了,总要她找出孩子爹生前穿过的旧衣裳,再备上黄表纸、生鸡蛋。她们在孩子面前抖开衣裳,烧着纸钱,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诀,鸡蛋在孩子头顶和身上滚来滚去。

末了,都拍着胸脯说:“放心,等孩子她爹过了三周年,魂儿安生了,这娃自然就醒灵了。”

赵柳眼巴巴地盼着,一年,两年,三年……眼瞅着女孩都五岁了,会跑会跳了,可那双眼睛还是空落落的,嘴里也吐不出句人话,和从前没两样。

日子一天天挨过去,不知是哪阵风又吹进赵柳耳朵里,说这痴病,兴许吃对了药就能好,她眼里那点快熄了的火星子,又忽地闪了一下。

打那以后,她背上女孩,揣着攒下的几个铜板,天蒙蒙亮就出门,踩着露水,走十几里山路去寻那些听说过、没听说过的乡医。

乡医们有的捻着胡子号半天脉,有的扒开女孩眼皮看看,叹口气,摇摇头,抓上几包黑乎乎、苦得呛人的草药递过来。回到那破败的土屋,赵柳就守着瓦罐煎药,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,女孩哭闹着不肯喝,灌进去又呕出来,衣襟上、地上,尽是泼洒的药汁和呕吐物。

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,换回的药渣倒进了阴沟,女孩还是那个女孩,眼神空茫,咿咿呀呀,那憨痴根儿像是长在肉里,缝在骨里,纹丝不动。

就这样,赵柳心里那点念想彻底冷了灰,再懒得时时盯着。白日里下地或是忙活家务,就把女孩往院角一放,随她爬坐哭笑,只要不出那矮矮的土院墙。

可偏偏在某天,赵柳和两个儿子肩挑臂夹,抱着积攒多日的被褥衣裳去溪边浆洗。院门大概只虚掩着,或是那木栅栏底下叫野狗刨松了土,谁也说不清。等他们一身水汽抱着洗净的沉重湿衣回来,远远就听见村口方向传来一阵阵嚎哭,嘶哑又不管不顾。

走近了才看清,是这“憨崽”!

她不知怎么钻出了门,滚下了哪处土坡,小脸上糊满了半干的血和泥浆,瘫坐在烂泥坑里,兀自张着嘴,对着灰蒙蒙的天,发出那撕心裂肺的、毫无意义的哭嚎。

女孩脸上结了痂的伤口,成了赵柳心里一道新的疤。

她再不敢由着那小小的身影在院里乱爬乱跑了,可这女孩力气见长,又不知痛痒。

在某一个黄昏,赵柳翻出箱底孩子爹那几件早已朽烂的旧衣裳,坐在门槛上,低着头,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,把破布撕扯成条,再一股股地搓紧、绞死,拧成一根粗粝结实的布绳。

起初,赵柳试着用那根拧好的布绳拴她的腰,不成想,女孩拖着绳子满院爬,绳结磨着腰上的皮肉,蹭得通红破皮也不管不顾,更怕她拖着绳子缠住什么摔着、勒着。

赵柳又狠心改拴手腕,谁知女孩低头就用牙去啃咬绳结,口水混着布屑糊了一嘴,那绳子竟真叫她啃得毛糙松动起来!赵柳看得心惊肉跳——这要是哪天咬断了跑出去……她不敢想。

油灯昏黄的光下,赵柳攥着那根粗粝的布绳,指节捏得发白。

她盯着女孩懵懂无知的脸,又看看那细瘦的脖颈,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可除了这儿,还能拴哪儿?

脚腕子太细,绳子一挣怕就脱了;腰和手腕都试过了……她闭了闭眼,深吸一口气。

再睁开时,只剩一片狠绝的麻木,她咬着牙,把绳圈套上了那截细弱的脖颈,不敢太紧,却也绝不够松,绳结打在颈后,另一头死死系在墙角那截半埋进土里的木桩上。

女孩被这陌生的束缚弄得极不舒服,小手胡乱抓挠着脖子上的绳圈,小脸憋得通红,发出嗬嗬的呛咳声。

赵柳别开脸,不敢看,胸口像堵了块浸透水的破棉絮,闷得喘不过气。

她下地了,心思却总吊在院角,回来时,果然见女孩脖子被粗布绳磨出了一圈刺目的红痕,甚至有些破皮渗血,人也蔫蔫地歪在墙角,赵柳的心猛地一抽,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,她抖着手解开绳圈,看着那圈伤痕,眼泪无声地滚了下来。

第二天,当那根浸着她汗味、带着亡夫气息的布绳再次套上时,赵柳的手抖得更厉害了。

她终究没能再把绳圈往那伤痕累累的脖颈上套,她蹲下身,红着眼圈,把绳子紧紧系在了女孩瘦伶伶的脚腕上。

脚腕子细,绳子绕了好几圈,系得死紧,另一头,依旧牢牢拴在木桩上,土墙的影子慢慢爬过她小小的身子,她就只能在那方寸之地,和几只偶尔路过的蚂蚁作伴,等着日头西沉,院门再响。

脚腕上的束缚,让她站不直也走不稳,只能趔趄着挪动,却终究比那勒在喉头的窒息,多了一点点可怜的“自由”。

孩童的叛逆本能,亦或是对自由的向往,岂能被一根破旧的绳子拴住?

当赵柳和两个儿子从崎岖的小路走回来时,看见祠堂旁的老槐树旁围满了人,她心口猛地一坠,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,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,两个儿子也紧跟着挤进人堆。

拨开前面挡着的人肩,她看到女孩湿透的破衣裳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瘦小得惊人的轮廓,小脸煞白得像糊墙的纸,嘴唇泛着青紫,最骇人的是那肚子,鼓胀得像个快要撑破的皮囊,圆滚滚地凸起着。

赵柳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眼前发黑,身体却像离弦的箭一样扑了过去,她跪倒在泥水里,冰凉湿透的小身体被她紧紧搂进怀里,那寒气直往她骨头缝里钻。

她喉咙里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嘶吼:“牛!快!牵牛来啊——!”

“牛就在树根下拴着呢!”不知谁应了一声,原来牛正拴在几步外的老槐树下,漫不经心地甩着尾巴。

这时,更多听到动静的村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,踮着脚、伸着脖子张望,看清地上躺的是谁后,但看到只是这个“憨崽”后,不少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,虽然嘴上没说,但心里都暗自庆幸,躺在地上的,只是个最累赘的孩子。

赵柳的眼里只有女儿鼓胀的肚子和死灰般的脸。

“绳子!解牛绳!快套上!” 她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嘈杂。

几个围观者反应过来,手忙脚乱地去解牛背上架犁用的粗麻绳。绳子解下,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具冰凉湿软的小身体,将她面朝下、肚子搁在宽厚的牛背上。

冰凉的皮肤接触到牛温热粗糙的皮毛,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,他们用绳子在女孩腰上和牛肚子下飞快地缠绕了几道,勒紧打结。

赵柳的大儿子已经折了一根韧性十足的枝条递过来,赵柳一把抓过,看也不看,牙关紧咬,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,闭着眼,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荆条狠狠抽在牛臀厚实的皮肉上

那牛吃痛,发出一声惊惧的嘶鸣,猛地向前一蹿,四蹄发力,拖着背上生死不知的女孩,沿着祠堂旁那条布满碎石和车辙的泥路,发疯似的狂奔起来!沉重的牛蹄蹬踏起泥块,女孩小小的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上下抛甩,过了小半日,女孩逐渐睁开了双眼…

被牛背颠簸折腾的半日光景里,看客们早已散得七七八八,只余下五六个闲汉懒妇蹲在土埂上,以及其他几个闹来闹去的孩童,目光懒散地粘在牛背那团湿漉漉的小影子上。

女孩猛地呛咳起来,浑浊的河水混着胃液,从她口鼻中喷涌而出,灼烧着脆弱的喉管,带来烧辣的剧痛。

她浑身软弱无力,赵母用身上的衣布像擦女孩饭后的嘴一样,将咳出来的水都擦去。

意识如沉船缓慢上浮,女孩眼皮颤动,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却清晰的音节:

“妈?”

这声音太轻,像枯叶落地,没人留意,大人们在旁边杂聊,孩童们在田埂上跳来跳去,赵柳的手还在娴熟地擦拭。

紧接着,一个更清晰、更连贯,甚至带着一丝微弱但确凿无疑的安抚意味的句子,从那张曾只会发出无意义咿呀的嘴里吐了出来:

“妈,不要再擦了,我没事了。”

众人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中,甚至连持续不断的嘈杂声都停止了,这个女孩居然开口说话了!

时间,仿佛也被这句话怔住,凝固了,只有远处几个不明事理的孩子还在照常嬉耍。

这个被唤作“憨崽”的女孩,她……她开口说话了?!

赵柳看着怀中的孩子也不知所措,女孩从她的怀中挣脱了出来,揉着被牛背撞击而隐隐作痛的胸口。

不知是溺水后的虚脱,还是那具病床上躺得太久的身体遗忘了站立的本能,抑或是被牛背磨破的腿根传来钻心的刺痛——她双脚刚沾地,膝盖便是一软,整个人重重地向前踉跄扑倒!粗糙的沙石瞬间擦破了掌心,火辣辣的疼混着腿根的剧痛,让她眼前发黑。

众人渐渐反映过来,无数道目光钉子般钉在她身上。

有人使劲揉了揉眼——那双眼!不再是蒙着雾的空洞,里面竟有了活气,有了……一种让人心头发毛的清明!

“莫不是被水鬼上了身?!”几声压得极低的、带着颤音的议论,毒蛇般在死寂的人群里游蹿。几个腿脚快的,已经兔子似的蹿向村子深处,去喊那些散去的看客——五年不语的傻子突然开腔,这比河里捞起龙王还稀罕!

赵柳却像尊泥塑,一动不动,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的身影,仿佛要把那层皮肉看穿。

两个儿子也杵在一旁,大的拧着眉,小的缩着脖,眼神里塞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更深的东西——那是长久以来面对“累赘”时养成的漠然,此刻被这诡异的变故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。

女孩的神志在生理的剧痛浪潮里沉浮,众人的低语声刺破混沌扎进她疲惫的脑海。

她一个激灵,残存的清醒猛地拽住了理智,在这种情况下,被当做水鬼上身可不是什么好事情!

“我不是水鬼,我就是————”

她是谁呢?或者说她应该是谁呢?

她要告诉众人,她是段念,来自现实世界?还是告诉众人,她就是大家印象里的“憨崽”呢?

段念?那个躺在冰冷病床上等待意识湮灭的孤儿?说出这个来自异世的名字,在这些惊恐的村民耳中,岂不正是“水鬼”最确凿的疯言呓语?

憨崽?这个轻蔑而又空洞的称呼,这个承载了五年唾弃与漠视的躯壳……眼下,却是唯一能让她暂时栖身的、摇摇欲坠的浮木。

累,太累了。溺水的窒息,牛背的颠簸,磨破皮肉的疼,还有这无数道刺探、猜忌、恐惧的目光……像沉重的湿棉被裹住了她,她此刻就想好好找个地方休息。

她望着周遭越来越混乱攒动的人影,那些指指点点的面孔在暮色中模糊成晃动的鬼影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声音细若游丝,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,飘散在渐起的风里:

“我是憨崽…”

周遭的众人又反而更加嘈杂起来,而赵母此时才回过神来,她脸上干掉的泪痕被新涌出的热泪冲开,混着灰,流进嘴角,咸涩一片。

突然,她像是再也撑不住,一把将女孩瘦小的、还在发抖的身体死死搂进自己怀里!胳膊箍得那么紧,骨头硌着骨头,失声痛哭。

老槐树下,她的恸哭盖住了众人的嘈杂。

这一拥抱,让女孩开始有点不知所措,那怀抱又硬又暖,带着汗味和泥土气,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僵住了,但是在母亲的怀里,她的疼痛与疲惫似乎都顷刻消失了,她也控制不住哭起来。

那滚烫的怀抱箍着她,力道大得有点疼。

就在这一下,她像是被狠狠按回了二十多年前,孤儿院门口那个冰冷的傍晚。路灯底下,妈妈最后一次死死搂着她的感觉,分毫不差地回来了。

一样的紧,一样的烫。

舌尖仿佛又泛起一丝被丢下前,那怀抱里最后一点虚幻的甜味,紧跟着,就被此刻脸上混着尘土的咸涩泪水盖了过去。

她分不清了。

分不清那是被丢下的疼,还是此刻被搂紧的疼。

都是母亲给的,都烙在骨头上,是二十多年前就刻下的,如今又活生生撕开的伤。

“妈……”

这声终于从她哽住的嗓子里滚出来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止不住的颤。

眼泪热烘烘地流下来,混着脸上的泥。

这泪,到底是娘胎里就带来的咸涩……还是这二十多年,一点一点,从心口窟窿里淌出来的血水?

她把脸更深地埋进赵柳的颈窝里,再也抑制不了情绪,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母亲后背单薄的衣裳,一声接一声,低低地叫:

“妈……”


💬评论
微信图标

翻转卡片~

查看我的联系方式

如有事情

请扫一扫🔎

添加微信好友

二维码